相遇
商务晚宴我参加过不少了,其本质和社交晚宴的区别其实不是很大。对于每天日理万机的上层名流来说,他们需要一个集中的场合确认友方的态度、揣摩对手的用意、拉拢一些值得争取的对象以及吸引一些更高位存在的目光。这些东西很多都是不能从纸质的报告或正式的约谈中获取的,譬如一位乡下的远方亲戚不可能煞有介事地占用一位大贵族宝贵的访问时间,仅仅是为了给他不争气的儿子谋求一个体面的职位。
真要论二者有什么明显的区别,那大概就是氛围完全不同吧。在我参与过的商务晚宴上,几乎所有与会者都长了一百八十个心眼子,紧盯着身边一切奇货可居的对象。这使得即使再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代表,如果能够表达出一些足以吸引那些大人们目光的东西,比如一个尚未开发的小型源石矿脉、一个性价比更高的进货渠道,也能够抓住机会招商引资、一跃而起,莱茵当年也是这么起步的。可社交晚宴,在这种本就热衷于将人们划分为三六九等的场合中,若非一开始就有接触的意思,上位者对下位者最多的交流就是尖酸的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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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我现在这样。
“如此盛会,真不愧是罗斯托夫家主,即使与当年在科西切大公庄园里举办的宴会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让吧。”
“那还是有一定差距的。虽不知为何,大公已沉寂多年,但在这段时间我参与过的宴会里,唯独此处没有充斥着那些财不配位的暴发户们共有的低劣品味。这些侥幸获得了些许遗产的家族里怕也只有罗斯托夫家能担得起‘贵族’二字。”
“硬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可能也就是与会人员的甄别上了吧。”
“到底还是年轻的贵族啊,看人的眼光怕还是需要磨练一番。”
“海边的渔夫和乡下的农民怎么能踏足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呢?”
“数十年前伊比利亚也算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可现在……”
“我倒是听说海里似乎也有一个国度,好像是叫……阿戈什么的。估计也就是什么不知名的偏远小国吧。”
“是吗?怪不得我仿佛闻到了一股海产的腥臭味呢。”
……
身着廉价西服的我一手拿着酒杯,一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地游走在宴会厅的各个角落。如此寒酸的打扮连被当成服务生的资格都没有,不过这也没办法,虽然在和老爷子交谈后他倒是不介意把自己的旧礼服借给我,但看着那一米九的大尺码我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
没有主动开口的机会就意味着我很可能无法得到我想要的情报,繁琐的社交辞令极少有什么值得我侧目的价值。不过我一点都不急,宴会的主人至今没有登场,根据昨天那个信使的传话,无论他重视的是“我”还是“阿撒兹勒”,只要他在这种公开场合表现出一点点亲近我的意思,很快我就会拥有和屋内任何一人谈话的主动权。具体有多少,那得看他对我的“兴趣”有多大。
突然,宴厅中心产生了一阵躁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在巨大水晶吊灯发出的光芒下,一位衣着华丽、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央。
她看起来至多不过五岁,但妆容精致、举止得体,明显已经受到了最标准的贵族教育。能带到这种场合的孩子都是有意培养为继承人的,按理来说其父母应当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注意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可现场的所有人都与她保持了一定距离,近处连个侍从都没有。
“啊,是娜塔莉娅小姐。”
“如此场合,家主竟然没有亲自出席,而是安排了这么小的孩子来迎接我们吗?即使是长女未免也太……”
“请各位少安毋躁。”清脆的童声响起,暂且压下了来客们的窃窃私语,虽然竭力保持了语调的平稳,我还是能听出来小姑娘内心的紧张。“首先非常感谢各位拨冗出席,只是家父现在正在约见一名贵客,不得不推迟在宴会上露面的时间。我代表罗斯托夫家向各位致以深切的歉意。”
“贵客?能让主办方都抛下宴会去约见的一定来头不小,待会儿可得抓紧机会……”
“代表罗斯托夫家?就算再怎么急着确立继承人,这孩子未免也太小了……”
“还要约见多久啊,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和家主商谈呢……”
小姑娘的话音刚落,各怀鬼胎的与会者们就急不可耐地交谈了起来。在这片稍显混乱的环境中明显被忽视的小姑娘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不安地在人群里打量着,直到和我的眼睛对上。
似乎是被奇怪陌生人的目光吓到了,娜塔莉娅局促地转过了头,一位老管家适时地走上前去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接着,她竟然径直向我走来。
“云先生,请您随我来,父亲在会客室里等您。”
刹那间,整个宴厅都安静得可怕。
(前文明粗口)!逼宫是吧。娜塔莉娅很小,罗斯托夫家也不是那么强大的老派贵族,大多数人对其继承人的身份不以为意,她的话也基本无法引起他们的重视。但问题是她才刚刚说完父亲因面见贵客延迟出场,之后就直接在大庭广众下亲自来邀请我,那性质可就变了。
这样一来,无论如何我都不好在接下来与罗斯托夫家主的谈话中彻底撕破脸皮,这意味着我基本失去了谈判的先机。
在宴会厅大门关闭前的一瞬,我听见厅内爆发出了比之前最吵闹时嘈杂了十倍不止的激烈交流声。
好吧,起码待会儿我回去时绝对不愁没人找我谈话……如果我还能回去的话。
向守在门口的老执事通报一声,穿过长长的走廊,我跟随着娜塔莉娅来到了一座紧闭着门的会客室前。奇怪,按理说此时家主应当把大门敞开,待我抵达了之后直接请我入内的,为何这时候会关着门?看了一眼身前的小朋友,我恍然大悟。
精致的小脸憋得通红,漂亮的眼珠里似乎有水滴流转,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小娜塔莉娅僵硬地转过身来对我说着:“对……对不起先生……我……我记错时间了……父亲让我十分钟后再带你过来的……”
到底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啊。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半跪了下来让我的头和她处于同一水平:“别紧张,娜塔莉娅。你做的很好。”
“可……可我……”一滴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滴下,话语里已经有止不住的抽噎。
我不知道这么做合不合适,但我还是抽出了衣兜里的纸巾小心地擦掉了那滴露水,继续安抚着她:“嘘~小声一点哦,现在这儿就我们两个人,要是待会儿你父亲看到你哭肿眼的样子,你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估计就得在监狱度过余生了。小小姐啊,为我考虑考虑怎么样?”
“噗嗤~”刚才还差点哭出声来的小姑娘终于止住了泪水,捂着嘴轻笑了起来。在平复好心情后,礼貌地与我站在门前静静地等待着里面家主与“贵客”的谈话结束。
几分钟后,门被打开了,亲自开门的安东尼看着立于门口的我和娜塔莉娅着实有些惊讶。鉴于刚才那场谈话的重要性,他甚至将原本应该立于门外的老管家都遣走了,可没想到竟然会看到更不应该见到的人。
“娜塔莉娅,你……”
“父亲,云先生我已带到。”小姑娘则丝毫没有惊慌,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贵族礼,等待父亲的进一步指示。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阁下?”就在罗斯托夫家主愣神时,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紧接着,声音的主人——一位身着燕尾服、将头发盘起的白发菲林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很奇怪,虽然从面容上来讲那个女人是如此的年轻,但她眼神里的深邃和广博让我仿佛见到了一位满腹经纶的百岁老人。更奇怪的是,这个女人莫名的让我有一种熟悉感,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吗?不,好像,要更早之前……
“啊,不,没事,这也是我邀请的客人,勋爵阁下。”
罗斯托夫略失方寸的回答一下子就将我的注意力完全钉死在了面前这个女人身上。勋爵?莫非……
菲林没有再多说什么,安东尼直接安排娜塔莉娅将她引回宴厅,我安静地等在一旁,直到两个身影都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才跟着罗斯托夫家主走进会客室。
“刚才那位是……”我试探性地询问着,希望能够得到确切的回答。
“啊~那是我的客人,不必在意。云先生,关于昨天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可惜家主完全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的意思,迅速将话题转移到了我与他的“正事”上。
“我对自己的医术能够得到您的肯定感到非常荣幸,但是只是为了聘请一位家庭医生的话,似乎没有必要这样大张旗鼓的‘邀请’吧。”
“哦?哈哈,我们家族是从我父亲那一代才开始有资格自称为‘贵族’的,在那之前让孩子去邀请尊敬的前辈是非常平常的事,所以有些时候确实没有考虑得那么多。”
开玩笑,你考虑得可多了好吧。暗暗腹诽了两句,面色不改的我接着说道:“没想到罗斯托夫家主是个如此礼贤下士的人物,只是我一向只有在诊所中担任临床医生的经验,早已习惯了每天应对大量不同的病人。至于这专注于某几个人的家庭医生嘛……恐怕在下难以胜任啊。”
“所以你的回答是……拒绝咯?”虽然说着威胁一般的话,罗斯托夫家主的语气中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满,也没有表达出让我离场的意思。“真是可惜。斯诺的情况还好吗?”
“当然,虽然看着吓人,但哮喘并不是那么严重的疾病。经过简单的处理,昨天晚上他就回家了。”
“我是说,‘那方面’的情况。”
“不好意思?”
“斯诺原本是罗斯托夫家的园丁,为了保证安全,我们对每个雇佣的人都做了详细的调查,尤其是……健康方面。”这几乎已经打出了明牌,他在提醒我罗斯托夫完全知道阿撒兹勒非法收治感染者一事。
“请问具体是哪方面呢?”我继续装傻充愣,如果由我来摊牌,等于直接承认了阿撒兹勒存在包庇感染者的事实,这样即使达成合作也不过是城下之盟,未来他随时可以利用这一点把我们切割并推出去顶罪。所以只有当他亲自提出来要与我们合作,阿撒兹勒才能摆脱被玩弄的威胁,获得一个切切实实的盟友而非主子。
“云先生,这里只有你我。有些话不妨敞开来讲,譬如,你们每天晚上偷偷的往贫民窟运送的那些东西……”
“只是一些慰问品罢了,我们负责人的孙女是个非常具有同理心的小姑娘。”
“慰问品……吗。不会是一些很昂贵的东西吧。”
“当然,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东西。”
“那就好,毕竟贫民窟附近很乱嘛,尤其是限能区,晚上又没有路灯,要是出了点什么意外那可就……”
“这不劳您费心,我还是相当相信我们切尔诺伯格的治安的。何况,如果没点胆识和能力,我们也不会敢在贫民窟附近开诊所。”
见我软硬不吃就是不松口,罗斯托夫家主叹了一口气,终于直截了当地说:“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们啊。”称谓的改变意味着他接下来谈话的对象并不是“云医生”这个个体,而是整个阿撒兹勒:“时间不多了,我会放弃无谓的试探和内耗。其实这次邀请你前来,是想请阿撒兹勒就矿石病的治疗以及感染者的管理方面与我罗斯托夫家以及市政府达成合作。”
来了,要的就是这句话。可他刚刚说了什么?市政府?
“我以为乌萨斯的政府对感染者一向持驱逐态度?”
“这当然是一个……有悖传统的决定。但基于一些原因,鲍里斯侯爵希望这座切尔诺伯格能够成为乌萨斯新的起点。很久以前,罗斯托夫家就在帮助侯爵家处理一些阴暗面的事情了,只是自我父亲那一代获取了贵族头衔,原本的一些事情我们就不好直接插手,尤其是……感染者方面的问题。”
“我们能得到什么。”
“罗斯托夫家的地下庇佑。阿撒兹勒将被列入警察局的白名单,不会再有警察突击检查你们的药库,也不会再有你们的医生被抓入监狱。地下黑市将会给你们预留一个的席位,无论借此采购或是售卖都可以。只要你们不过分嚣张,一般的政治问题我们也可以为你们解决。”
“你们想要什么。”
“技术和稳定。虽然大多数人依旧将矿石病当作一种不可攻克的绝症,但就我这半个月收集的信息来看,我确实在你们的身上看到了一点希望。乌萨斯境内严重匮乏矿石病的有效治疗手段,阿撒兹勒将为我们实现技术垄断,其背后的经济价值不言而喻。而得到治疗的感染者将实现社区的稳定,进而实现整座城市的安定……”
……
经过了十余分钟的讨论,我与家主终于达成了协定。技术这种立身之本肯定不可能直接交给他,所以我只答应了作为整个切城感染者的稳定剂这一部分,换来的也只有警察局的白名单。
“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是的,安东尼先生。我毕竟只是个医生,能够答应这一点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如果您实在是还有更进一步合作的意向,请联系我们的负责人赫拉格先生。”
在罗斯托夫家主无奈的苦笑中,我转身离开了会客室,一路小跑地返回了宴会现场。果不其然,一进屋我就被团团围住,很多原先对我冷嘲热讽的人此刻脸上堆满了笑容,试图通过我这位“贵客”拉近一下自己与宴会主办方的关系。
可惜我现在也无心与他们客套,这恐怕是我离那位“勋爵”大人最近的一次,若是错过,要想再遇上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终于,在环绕了宴厅一圈后,我找到了那个身着燕尾服的白发菲林。
颇为显赫的身份加上姣好的面容为她吸引了相当数量的人围在身边,不知是否是因为打扮颇为中性的原因,那些殷切地与之攀谈的人多是身着礼服的女性,我一时竟找不到机会和她搭上话。
终于,在安东尼·罗斯托夫进入宴厅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后,我才终于得以接近这位年轻的菲林勋爵。
“您好,勋爵大人,我是阿撒兹勒诊所的全科医生云穆(Mike Cloud)。虽然有些冒昧,但能否请您告诉我您的名字?”那种熟悉的感觉越发强烈了,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只是……
“凯尔希。云医生()……是吗,我听说过你,贫民区的人对你的医术和医德评价颇高,我为那些被病痛所折磨的人向你表达感谢。另外,您从特里蒙理工大学发表的那些关于源石及矿石病治疗的研究文章颇具价值,为我自己的研究工作也提供了不小的帮助。我也想以个人身份向您致谢,博士(Doctor)。”男装丽人微微点头,以示敬意。
“这……真是没有想到……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不过那都是一些不值得一提的水刊,您见笑了。”我确实没有想到,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人像这样直接的强调我的学者身份了。若这位凯尔希勋爵真的是那位前石棺负责人,那确实有可能频繁接触哥伦比亚学界的研究,偶然间看到我的文章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怎么会如此年轻?
“我相信我的眼光,如果那些都算是水刊的话,当今哥伦比亚论文库中超过半数的纸张都应该扔进火炉。”
“听起来,凯尔希女士在贵族之余也是一名学者?”
“我一直是名学者,勋爵之位非我本意,能够得以册封,不过是受到了先帝的垂青。”我越来越糊涂了,这女人究竟多大?先帝?她总不至于还在襁褓中就成为勋爵了吧。
“敢问您的研究方向是……”
“与你一样,源石及矿石病的治疗。”
“刚刚您提到了贫民区那里的居民,我在上次随访时听说了有一位白发的菲林医生也在帮助他们,莫非……就是您?”
“是的,不过看起来你和罗斯托夫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那里以后似乎就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了。”
“我觉得我们并不是那么水火不容的关系。您也知道矿石病的研究不是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如果有您的帮助,我们也许……”
“在这种公开场合不加掩饰地讨论矿石病的问题似乎……有些过于胆大妄为了,如果实在有意我们可以到宴厅外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再谈一谈。”
“好的,是我考虑不周了。”有些奇怪,她的神情有些不对,是对我的提议感到非常不满吗?她完全可以直接终结这个话题啊?主动权在她手上,但她选择了继续和我交流。还是说……她现在身体不适?没理由啊?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我们悄悄地走出了宴厅。大商人大贵族的庄园府邸自然是不会有什么能源限制的,长明不灭的路灯整齐地排列在小道两旁,我和她都笼罩在一片安逸祥和的光芒里。在确认身旁已经没有其他人后,我们继续了刚刚的话题,可无论我怎样陈清利弊,最终总是会绕回避不开的重点——乌萨斯的态度。于是我们换了一个话题,表面上是无谓的闲谈,实则是语言的攻防。
很难想象这样一位从外貌上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女士唇齿间流出的竟是如此老辣的话术,甚至……有些难懂。期间我多次试图从旁推敲她与石棺研究所的关系,但在她滴水不漏的防御中都一无所获。
当我们行至道路的尽头,勋爵亦表现出了不耐的态度。我知道,没法拖延下去了,于是我停下脚步,站在最后一盏路灯的灯光中直截了当地说道:“听说凯尔希勋爵曾经是切城的石棺研究所的负责人,请问……”
绿色调的菲林在前方的黑暗中停了下来,立刻转过身来。黑色的燕尾服与环境融为一体,一双翡绿的眼睛在此时格外醒目,流露着与刚刚的云淡风轻截然不同的隐怒。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什么时,一个巨大的影子突然从黑暗中窜出,横亘在了我和她的身前。
惊恐只有一瞬,但在我后退半步并看清眼前这个东西的外貌时,疑惑、惊惧、恐慌、激动、兴奋,各种情绪瞬间充斥了我的内心,剥夺了我多余的行动能力。
怎么会?!怎么可能!!虽然变化颇大,但这巨大的结晶状身体,毫无疑问,这就是……
“Mon3tr?”(凯尔希)/“Mon0tr?!”(博士)